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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聞雞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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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聞雞起舞



裴將軍半夜聽到一陣雞鳴。

這時正是二更,原本不是雞叫的時候,更不該有如此清越嘹亮的雞鳴聲。那叫聲仿佛春夜裏的一株桃花,妖嬈地扯開黑暗的薄霧,直沖耳膜而來——喔喔喔!

睡意朦朧中,裴將軍以為自己還在小時候,再懶床不起來,要被老師打手心了……於是他迅速地扯過被子,蒙在頭上裝死:“讓我再睡一會兒……”

“將軍!”葉鏗然焦急地揭開他的蒙頭的被子,“將軍,醒醒!”

只穿一件單衣的身體暴露在料峭春寒中,裴將軍凍得打了個哆嗦,終於清醒過來。他揉著眼睛看著眼前熟悉的面孔,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故鄉,而是在軍營裏。

“你怎麽在這裏?”將軍不解地瞪著葉鏗然,“你不睡覺,在我的營帳裏做什麽?”

“……”葉鏗然沈下臉,“你知不知道自己昏了兩個時辰了?”

見裴將軍一臉困惑,葉鏗然的臉色更難看:“傍晚時你在營帳裏看行軍地圖,突然就倒下去了。”就算是最近忙著與吐蕃議和,有點睡眠不足,但以將軍的身體,怎麽也不至於突然昏過去。等軍醫趕來,把盔甲解開,才發現他腰間傷口裂開,裏面鮮血濡濕了白衣。

“原來你的傷一直沒好。”葉鏗然沈聲責備,“為什麽不早說?”

“我早說過,我傷沒好不能趕路不能打架除了吃喝玩樂什麽也不能幹……”裴將軍笑瞇瞇地揮揮手,“特別是不能半夜被吵瞌睡,困死了。”

葉鏗然原本還有滿心疑竇,被這樣一打岔,竟都沒機會問出口。

裴將軍哈欠連天:“你還不走?要留下來看我睡覺?不會吧葉校尉你這麽變態!”

“……”葉鏗然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

他默然轉過身,營帳內,一縷清曠月華照在大幅山川地形圖上——從楚地經十幾州郡到隴右,這一路行來,是什麽人在暗中追殺將軍?

又是什麽樣的傷口,時隔如此久仍然無法愈合?靜夜風起,窗外樹葉如手掌摩挲。

黑暗中仿佛有什麽秘密被碰觸到,春夜的空氣微微一顫。

這時,營帳外突然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士兵們在外面大聲喊:“將軍!”

裴將軍翻了個身,知道這覺肯定是睡不成了,只好披了衣服起來,走到門口:“吵什麽呢?”

門外的士兵滿臉關切:“將軍,聽說你身體不舒服,我們來看你!”

裴將軍正有點感動,只聽另一個士兵說:“將軍,你一定要多休息,得了痔瘡千萬要養著!”

“……”裴將軍差點一口血吐出來,回頭深深看了葉鏗然一眼——誰說我得了痔瘡?!

葉鏗然面無表情,眼神正直,似乎這事兒和他沒半點關系。

“將軍!痔瘡一定要多喝湯,我們給你煮了湯……”後面的幾個士兵獻寶般地將一罐湯端上來,“這是夥夫營燉了好幾個時辰的雞湯!”

這時裴將軍才聞到濃濃的雞湯香味——大半夜的燉雞湯,正在他又有點感動時,只聽士兵繼續說:“要堅持每天喝湯,痔瘡才能好,所以,大家去把那十幾只公雞都宰了……”

這下,將軍終於明白,為什麽才二更天,軍營裏就有雞叫聲。

這些雞可是他專門差人弄來的!容易犯困的春天,每天晨練遲到的士兵越來越多,於是他命人弄來十幾只雞,全是公的。每到三更,交響樂般的雞鳴聲讓欲哭無淚的士兵們一個個想起床也得起,不想起床也得起。

把那些趾高氣揚的大公雞拔毛燉湯,士兵們想了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被下屬們擺了好幾道的將軍終於炸毛了,正要發作時,外面突然又一陣雞飛狗跳的吵嚷,只聽士兵們在大聲說“抓住它!”“跑了這邊,快!”“抓住它!”

然後,裴將軍便看到,一只華麗的大公雞朝他撲騰過來!

一時間場面更亂,那只大公雞似乎親眼看到同伴被宰,知道不能再和這些邪惡的人類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奮然作最後的掙紮,它連飛帶撲一路驚恐高歌闖將軍的營帳,打翻了桌案上的書簡,打碎了將軍喝葡萄酒的夜光杯,然後雞爪“嘶啦”一聲撕破了將軍掛在墻上的戰袍……最後,它機智地躲到了床底下!

……



隴右軍營裏的兵將們都知道,最近將軍大人的心情不太好。

“誰能來把這只雞弄走?”裴將軍臉色不善地問。那只大公雞自從躲到了他的床底下,就再也不肯出來,到如今已經是第四天了。

葉鏗然淡淡回答:“再餓四天,它自然就會出來。”

裴將軍只能含淚結束這個毫無意義的話題:“那麽,葉校尉,誰告訴你我得了痔瘡?”

“你衣襟上都是鮮血,好幾個人都看到了,我讓軍醫怎麽解釋?難道你想讓軍醫直接把你傷重昏倒的消息傳出去,讓軍心不穩?”葉鏗然冷冷回答。

“……”那你也不應該說我是因為痔瘡才流血的!

“你養好傷才是正事。”葉鏗然的脊背與唇線筆直繃緊,帶著冷靜的克制與隱忍,“軍中不可一日無將,我們與吐蕃議和之事,也正到緊要關頭。吐蕃使臣已經在路上,我可以設法拖延幾天,但也只是幾天而已。”

將軍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眼底卻有笑意漾開——這一路上葉鏗然的成長,直至如今的臨危應變,已經超出了他的期許。

他雙臂環胸笑瞇瞇地問:“你最近似乎很喜歡往我營帳裏跑?”

“那些追殺你的人,未必在軍營中就會罷手。”葉鏗然袖中拳心握緊,如同春夜花開輕輕一響,“你可以什麽都不說。但,我會保護你的安全。”

一時間營帳裏竟然有些安靜。

“不要這麽煽情啊……”裴將軍撓撓頭,“我會感動的,要是我忍不住說出‘你想問什麽就問吧’就不好了。唉呀,好像我已經說了?”

“那麽,”葉鏗然猛地轉過身,“為什麽你腰間的舊傷不曾愈合?究竟是什麽人用什麽兵器所傷?從楚地到隴右,沿路追殺你的人又是受誰的指使?”

疑問一旦脫口而出,便如同洪水沖開水閘,再無可抵擋:“你當初為何要千裏迢迢陪我去楚地,為我做媒?”雖然將軍一向看似不靠譜,但大事臨頭,那個人比任何人都清醒冷靜。

——邊關戰事系於一身,他絕不會無緣無故離開半年之久,前往楚地!

裴將軍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只無辜地點頭說:“我大老遠的陪你到楚地,不僅僅是因為無聊啦。”

他打了個哈欠,“你知道的,我的上司是李林甫大人。”

隴右節度使為榮王李琬,但榮王只掛名統帥,真正的軍政大權掌握在節度副使李林甫手中。李大人口蜜腹劍,好大喜功,一直主張與吐蕃決戰。

“這些年,我打了幾場勝仗,殺敵的手段讓吐蕃人怕了。坊間有許多關於我的傳言,說我是‘探花將軍,白衣修羅’,倒像我是個嗜殺之人。其實我也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兒喜歡殺人玩的。

“李林甫大人為隴右節度副使,多次催促我與吐蕃決戰——他要以戰居功,對上只說吐蕃常年騷擾邊防,有損大唐天威。可仗不是那麽好打的。我雖然從不懼戰,但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上乘。”裴將軍正色,“當年河西崔希逸將軍就是因為經受不住朝中主戰派的進言,被迫撕毀盟約與吐蕃開戰,仗雖然打贏了,他卻憂郁成疾落得黯然去世的下場。

“李大人催得急,我自然不想赴崔將軍的後塵,又學不來忠臣死諫、血淚俱下那一套,”裴將軍笑瞇瞇地說,“呵呵,只能來這一手無賴的。”

所以他才打著給葉鏗然做媒的名頭,幾個月不見蹤跡,李林甫惱怒卻也無可奈何——麾下沒有其他將軍能克敵制勝,這仗自然打不起來了。

葉鏗然神色微微一震,離開戰場去游山玩水……看似棋局上可有可無的閑子,若是以退為進避其鋒芒,倒也不失精妙。

“那麽,是李林甫要殺你?”葉鏗然皺眉。

“這個嘛……”裴將軍摸下巴,狡黠地說,“如果我什麽都知道,就不會這麽倒黴了。”

“可是,”葉鏗然突然否定了自己的推斷,“李林甫大可以上書彈劾你玩忽職守,又何必一定要殺你?”

——李大人以手腕圓滑而聞名,暗殺這種硬碰硬的辦法,容易授人以柄,並不是太高明的招數。

似乎還有什麽秘密,漂浮在黑暗中,觸手可及,卻又無法掌握。

“總之,你要知道,我這個人很懶,不想打仗的時候寧可千裏迢迢去給人做媒,能躲則躲——禍害遺千年,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裴將軍把聲音放暖。

哪怕神色仍有些將信將疑,但聽到“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承諾時,葉鏗然握緊的拳這些天來第一次微微放松。他眼中的霜色融化,點了點頭。

看著耿直的青年走出營帳的背影,裴將軍的嘴角挑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如果再不告訴他一點事情,他會把自己憋到內傷吧?

但現在,還是不適合告訴他真正的真相啊——

隔墻有耳。

伸了個懶腰,裴將軍頭也不回地朝身後說:“床底下躲了這麽久,不悶嗎?”

床底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只見一個紅衣少年狼狽地爬了出來,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精致的面孔上一雙眼瞳張狂桀驁,似乎隨時準備炸毛與人動手。

少年剛一鉆出床底,就殺氣騰騰地問:“哼,你怎麽看得到我的人形?怎麽知道我在偷聽?”

“我既看不到你的人形,也不知道你在偷聽,我只知道,世上就算有喝酒的雞,也沒有喝酒還對酒杯挑三揀四的雞。”裴將軍攤手。

“你——!”少年惱了。

——當初桌案上的幾只夜光杯,被打碎了兩只,最後一只滾到了床底下,杯沿也缺了口。床底下有陳釀的葡萄酒和幾只陶土酒杯,他實在忍不住就偷偷喝了那麽一小杯,先用陶土杯,發現味道不佳,又用那只缺了口的夜光杯才享受地砸吧了幾下嘴,竟然被這個人類發現了!

“軍營裏不能養寵物,而且,我也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有人睡在我下面,所以,你請自便吧。”裴將軍笑瞇瞇地下了逐客令。

“可是他們會拔了我的毛把我煮成湯的!”少年忿然控訴。

“你現在這樣大模大樣地走出去,沒有人會拿你燉湯。”裴將軍提醒他註意現在是人形。說話間,他神色突然一變!

腰間猛然傳來的熟悉的劇痛讓他頓時冷汗涔涔,疼痛太過淩厲,他眼前一陣發黑,伸手扶住了手邊的桌案,傷口發作的時間竟又縮短了——

“你怎麽了?”耳邊傳來有點縹緲的聲音,少年滿臉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摸了摸他腰間滲血的傷口:“你……被那樣東西傷了?”

無法再與那萬仞穿心般的劇痛相抗衡,裴將軍的人已經靠著桌案滑坐下去,朦朧的視線中,他看到少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將流血的傷口遞到他唇邊,不耐煩地說:“給你。”

他本能地抵制,想要側過頭去,卻有心無力,少年更加不耐煩,將手腕直接對準他的嘴唇,強行將滾燙的鮮血灌進他的口中!血腥氣讓將軍胸口頓時傳來一陣惡心欲吐的反胃感覺,他猛地將少年揮開!

轟鳴作響的耳邊,頓時傳來一陣兇巴巴的吼叫聲:“渾蛋!你……你竟然打我?!從來沒有人敢打我!”

裴將軍吃力地喘息著,突然發現自己的氣力竟在喝下那鮮血的同時恢覆了許多,傷口的痛楚也減輕了……

詫異地擡起頭:“你剛給我喝的血,是怎麽回事?我沒有喝雞血的習慣,所以不小心推了你。”

“誰說我的血是雞血?”壞脾氣的少年一臉受了極大侮辱的模樣,憤然站起來指著裴將軍的鼻子命令,“快向我道歉!愚蠢的人類。”

“……”那不是雞血是什麽?好吧,就算是情節裏被無良作者潑的狗血吧……

“你才是雞,你全家是雞!吾名花紇,乃神鳥鳳凰!”

裴將軍一怔。

“鳳血一滴,續命十年。”少年眼底燃燒著傲慢的火焰,雙頰帶著殘留的怒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聽說過嗎?”

《山海經》中記載,有鳥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

他——是鳳凰?

“你若是神鳥,為何會任人宰割?”為何會——躲到床底下?

對方仿佛被嗆了一下,精致的臉滿是惱羞成怒的狼狽:“成年的鳳凰有強大的力量,不說區區幾個人類,就算是山川河流,也可以讓它們改道;就算是北鬥星辰,也可以讓它們移位!但是幼年的鳳凰……”他吹噓說到這裏,聲音突然沒了底氣,“和你們人類的幼崽一樣,什麽都不會。”

看著他趾高氣揚的模樣,裴將軍想起了自己曾經養過的寵物:一只兔子。之前在隴右的路途中傷口發作時,是搗藥的兔子救了他。如今,是這只雛鳳。

不是他想養寵物,是奇奇奇怪怪的動物都來找他啊!裴將軍這樣想了一下之後,就覺得毫無違和感了。

“吾留在此地,乃你區區人類的榮幸!救命之恩,記得報答!”少年威嚴而傲嬌地宣布,然後威嚴地……爬到床底下,抱住酒壇和夜光杯,砸吧了下嘴。



暖洋洋的春天總是令人覺得愉快的。對隴右兵將們來說,那十幾罐雞湯實在皆大歡喜,不僅將軍大人的痔瘡好了,三更時分再也沒有雞鳴來吵他們睡覺。

這時,吐蕃議和的使臣也終於到達了鄯州軍營。

自從雙方停戰並分批放回俘虜,如今邊境交易也正在籌備重開。吐蕃人用牛羊和馬匹換取中原的稻米和綢布,對雙方百姓來說都是好事。吐蕃派出的使臣名叫弄傑赤,漢語名叫謝燦,不僅懂得漢話,還略通中原詩詞,深受國主墀德祖讚的信任。

將軍親自設宴款待,雙方相談融洽。宴席之後,謝燦一行被安置到驛館居住。

子夜時分,月明星稀。

萬籟俱靜時,一聲若有若無的雞鳴從附近傳來,悅耳動聽,清冽如同一線極細的溪水,緩緩流過黑暗。

吐蕃使臣與隨從都已入睡,驛館裏鼾聲四起,無人聽到那奇怪的雞鳴,更無人察覺死亡的陰影正在靠近。

一道黑影悄然潛入驛館,面帶殺氣站立在謝燦的床頭。

就在刺客舉起手中寒光凜冽的長劍時,突然,鈴聲大作——屋子裏布下了幾不可見的細線與鈴鐺,一個吐蕃侍衛立刻警覺驚醒過來,大聲喝道:“誰?!”

其他人也都被喊聲驚醒。吐蕃侍衛反應敏捷,幾人合攻刺客,並大聲呼救求援,外面的唐軍士兵也聞訊趕來,那刺客見寡不敵眾,也不戀戰,他身法極好,快如鬼魅地躲過數十人的包圍逃逸而去。

從始至終,甚至沒有人看清他的臉。

等將軍帶人趕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屋子裏幾個吐蕃人情緒激動地大聲叫嚷著什麽,看到裴將軍走進來,所有人都停住了喧嘩。

“將軍!”副將立刻上前來,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壓低聲音說,“那些吐蕃人說我們若是不給他們一個說法,此事絕不善罷甘休。”

“是應該給一個說法。”裴將軍這句話卻是用吐蕃語說的,“謝先生可有受傷?”

他不問對錯,先行關懷,而且說的是吐蕃語,立刻便讓吐蕃人的敵意散了一半。

謝燦臉上雖然也有不滿,但總算不失使臣風度,仍然彬彬有禮作答:“多謝將軍掛懷,今夜雖然驚駭異常,總算有驚無險。”

這一問一答,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回答這個問題時,謝燦和吐蕃隨行人員也意識到,雖然出了這樣的狀況,但唐軍士兵也迅速趕過來圍攻刺客,最後並無人受傷。

旁邊的副將擦了擦汗,暗暗松了口氣。

“誰與刺客交過手?”裴將軍轉過身。他一舉手一投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覺追隨著他。

幾個和刺客交過手的吐蕃隨從和唐軍士兵立刻將刺客的招式描述給他聽。旁邊的副將越聽臉色越難看。

根據剛才目擊者的描述,刺客的招式正是隴右軍營裏士兵們常用的劍法——浮雲劍!將軍在練兵時曾經教過士兵浮雲劍法,除了上陣殺敵,尋常防身也可以用。刺客用的就是這套劍招!

也就是說,夜襲驛館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唐軍中的自己人!

副將按捺不住,幾乎是脫口而出:“將軍——”

“我知道了。”裴將軍一擡手打斷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在場的眾人。不管遇到多麽重大緊急的軍情,他唇角的笑意都令人覺得有那麽一點沒心沒肺的欠扁,以及……胸有成足的信心。

裴將軍示意副將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對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沈聲應道:“是!”

只聽副將立刻對身邊的士兵說:“大將軍有令,在驛館外加強防守,再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來報!”隨即壓低聲音,又吩咐了句什麽,旁人卻是聽不清了。

月色如鏡,樹影婆娑的黑暗無聲繚亂。



處理完驛館的事,再回到營帳時,已是夜近二更。將軍還未把衣袍脫掉,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些天,腰間的傷口的確在不斷愈合,但是他常常會覺得困倦——就像現在,只覺得眼皮如鉛沈重。這不科學啊……他的身體一向很好,換作以前,幾天不睡也根本不在話下。

“你的血……不會有什麽副作用……吧?”將軍問床底下的鳳凰,說話間人已經困乏地倒在床上,睫毛擡了幾次也沒睜開。

壞脾氣的鳳凰很沒氣質地抱著美酒壇子,嚷嚷了句什麽,他也沒有聽清,便睡著了。

黑暗彌漫開來,這次,將軍夢到了小時候。

那是他很久沒有做過的美夢。簡陋的屋舍中,老師微笑搖頭:“日上三竿,還不起床?西晉名將祖逖三更聞雞而起舞,你再不起來,該打手心了。”

日光緩緩融化,四周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漫天飛雪中,老師和他站在殿外,長安大雪紛紛揚揚,宛如落下滿城飄灑的劍意。老師突然停住腳步,替他整理衣襟,溫和地說:“今日見你殿上從容應答,才知你是真的長大了。”話語裏淡淡驕傲:“既已做了探花郎,不日就要入朝為官,這衣帽總該添置幾套。”

風雪之中,心暖如爐。

場景緩緩變得黑暗,那是荊州古城的黑夜,一道羽箭自黑暗中破空而來,那樣犀利而無可阻擋,正中老師的胸口。鮮血染紅了視線,他撲了上去,卻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抱緊逝者時,他流不出眼淚,有個聲音在腦海中爆開,如烈焰熊熊,似利劍染血……

那個聲音在說——

“將軍!將軍!”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裴將軍劇烈地喘息著睜開眼,頭發全被冷汗濕透。映入眼簾的是葉鏗然焦急的臉:“你做噩夢了?”

“……嗯。”裴將軍的聲音顯得沙啞虛弱,卻不僅僅只是身體上的。

“你的身體——可覺得不妥?”葉鏗然著急地問。

裴將軍環顧四周,睡意茫然的眸子終於清明起來:“葉校尉,你半夜闖我的營帳上癮了麽?”

葉鏗然見他還能開玩笑,臉色才稍微放心了些,為他端過來一杯水:“我聽說驛館那邊出事了,知道你今天的覺又睡不成,就過來看看。”

——結果他一進營帳,看到將軍外袍也沒脫就倒在床上,他心口驟然收緊地沖過來,解開對方的衣襟,看到腰間傷口並未流血,又聽到均勻的呼吸聲,才確認將軍不是傷口覆發暈倒,而是困極睡著了,這才松了口氣。

他搖搖頭為將軍把被子蓋好,隨即又發覺哪裏不對——

換做以前,若有人半夜闖進營帳,那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最先警覺。懶散的外表下,他就像一把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劍,但如今……為何直到現在,他都不曾醒來?

最近也聽士兵說,向來早起的將軍大人竟睡起了懶覺,要人叫好幾遍才醒,而且醒來也是睡眼惺忪的樣子。

葉鏗然皺起眉頭,將軍的身體,令他無端地擔憂。

“葉校尉,多謝。”裴將軍突然說了一句。燭火中他眸子帶笑,如寒潭映著星辰。

“謝什麽?”葉鏗然一怔,回過神來。

“多謝你叫醒了我的噩夢。”裴將軍打了個哈欠,“噩夢這東西,若沒有人來叫醒,就會一直做下去吧。”



天亮時,花紇不高興地從床底下爬出來,活動著酸痛的手腳:“終於走了!”

“誰走了?”將軍也醒來了。

“那個葉校尉啊!在外面站了一夜,害我不敢出來玩!”花紇惱怒地說。

原來,葉鏗然在營帳外的風露中守衛了一整晚。

“嚶嚶,他很可怕啊,我從小就怕龍。”花紇委屈地趴在地上對手指。

正準備出門的將軍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眼中掠過一抹驚詫如雲層閃電。

“你也知道他是龍吧?”花紇斜睨他,“我也知道呢。他一出現,我就嗅到龍的氣息了!我們和龍可是死對頭,明明我們才是象徵天下的神鳥,可龍莫名其妙地排在我們前面,連你們人類的帝王也自稱‘真龍天子’,龍有什麽了不起的啊?連火都怕,一年到頭都躲在水底下和魚蝦為伍,無聊死了。

“我還在蛋殼裏的時候,就被一只惡作劇的龍把蛋殼打破了,幸好我本來就快被孵出來了,不然就死翹翹了。”花紇忿然吐槽,最後總結,“總之,龍就是討厭又可怕的神獸!”

裴將軍打量著他,眼神突然慢慢變深:“昨夜,你一直呆在房間裏,還是出去過?”

花紇的眼神頓時有點慌張,迅速看了裴將軍一眼,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我一直呆在房間裏啊。”

“可是你肩膀上,沾著驛館那邊才有的紫花苜蓿的葉子。”

“啊?……”花紇慌忙將身上的葉子撣掉,吞吞吐吐地說,“啊哈,我忘了,我太悶了就隨便出去玩會兒。”

“你昨天到底出去做了什麽?”裴將軍沈聲問。

花紇仿佛是被他的臉色被嚇到了,小聲嘟噥了句什麽,可惜聲音太小聽不清。

“你說什麽?”裴將軍皺眉。就在這時,少年放大的臉突然湊到了他面前,鼻尖幾乎碰到鼻尖。那眼瞳裏燃燒著金色的火焰,似乎要將四周的景色都虛幻掉。一聲幽然清亮的鳴叫,猝不及防傳入他的耳際。

這一瞬間,睡意頓時如暴風驟雨席卷而至!



“將軍怎麽還不來?”副將有點著急地看著天色。對身邊吩咐,“你,去將軍的營帳看看。”

日上三竿,陽光刺眼。

今日是隴右與吐蕃簽訂停戰和邊境交易協議的日子。吐蕃使臣謝燦一行早早就來到了,大唐的幾位將領也都來了,卻差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裴將軍。

將軍雖然平時慵懶,但向來守時,更不會在這種關鍵場合遲到。幾位唐軍將領,包括葉鏗然在內,彼此對視時都難掩擔憂。一種莫名不安的感覺在他們心中蔓延開來。

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又等了許久,正在眾人都焦急的時候,突然有個士兵跌跌撞撞沖進來:“不……不好了!將軍的營帳那邊起火了!”

葉鏗然臉色一凜,霍然站起!副將此時也顧不上吐蕃人了,帶著兵士心急火燎往外趕:“隨我來!”葉鏗然正要沖出去,突然想到將軍之前的囑托,讓他務必寸步不離保護使臣的安全——腦子裏有火花莫名一閃,他終於停住腳步,折返了回來。

——將軍軍令如山,不管發生任何事,他都不該擅離職守。

見葉鏗然的臉色,就算吐蕃人大多聽不懂漢語,此刻也知道發生了大事,一時間面面相覷,神色都是不安。

突然,一陣嘹亮的雞鳴聲從遠處傳來,分明是細如溪流的輕聲,卻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然後屋子裏的人眼前一花,看到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對方的身手極快,正是昨夜的刺客!兩名吐蕃士兵來不及哼出一聲,就在長劍之下身首異處。謝燦慌亂地想要往後躲避,卻是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的時刻,使臣身下的坐塌突然陷了下去!

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整個地板都翻轉過來!大多數吐蕃士兵和唐軍都掉入地下的暗室之中,與此同時,數十枚羽箭從墻壁之中射出,朝刺客襲擊而來……原來,這屋子裏還布有機關!

“何方刺客?”葉鏗然沈聲喝問,手中銀槍剎時遞出。而在他身後,將軍之前準備的機關在危急時刻派上了用場。

刺客竟仿佛對機關的方位所在十分熟悉,從容持劍躲過了密如雨的箭陣,幾個騰躍之後全身而退!

隴右軍營裏,只有少數幾名將領知道驛館的機關。

這個刺客——究竟是誰?!

逆光的角度看不清刺客的臉,只見他手中的長劍還在滴血,任由鮮紅色在腳下蜿蜒。而那劍法,分明是葉鏗然熟悉的!

葉鏗然毫不猶豫以長槍相迎,劍槍砰然相交時,他突然全身僵硬,只因為他看到了一張絕對想不到的面孔——

心神俱震失神的瞬間,長劍頓時刺入他的胸膛!

“將……將軍?”葉鏗然難以置信地睜大眼,艱難地吐出虛弱殘破的音節。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裴將軍。

對方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他,抽出染血的長劍,徑自走到暗室的入口處,劍尖指向其中的一處機關——

“將軍!”葉鏗然掙紮著沖過來,“住手——將軍!”

那是釋放毒霧的機關,只要機關一旦落下,暗室裏瞬間就會變成人間煉獄……不僅吐蕃使臣,還有大唐兵將們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走開。”裴將軍隨手一揮,葉鏗然立刻重重跌倒在地。

長劍對準機關,輕輕一挑——

“住手!”長劍卻再次被染血的銀槍攔住!

葉鏗然用盡全力隔擋住將軍的劍,劇烈的撞擊讓他渾身一震,內外重傷下,一縷血跡從嘴角沁出:“將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醒一醒!你這一劍下去,吐蕃使臣與隨從盡數喪命,之前所有合談的努力都灰飛煙滅,所有兄弟的流血舍命都付諸東流!”

看到眼前人的臉,將軍的眼裏似乎露出一絲疑惑掙紮,他以手扶額,似乎在努力想著什麽……

“葉校尉,多謝。”

“謝什麽?”

“多謝你叫醒了我的噩夢。噩夢這東西,若沒有人來叫醒,就會一直做下去吧。”

很熟悉的聲音,是誰在和他說話?是誰在叫他?但這時,那清越嘹亮的雞鳴聲又響了起來,在血與火之中仍然清晰——喔喔喔!

雞鳴聲中,將軍眼中那一縷遲疑宛如湖面水紋般消失無蹤。

俊美的瞳子裏星光如雨隕落,烈焰灼灼,仿佛浴火覆仇的鳳凰展翅飛翔,不留一絲冷靜和理智。

恍惚中仿佛看見,長安落雪飄灑如漫天茫茫劍意,荊州古城的夜色暗如地獄,他緊緊抱著逝者,有個聲音在腦海中爆開,如烈焰熊熊,似利劍染血……

那個聲音在說——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將軍悍然擡臂揮劍——葉鏗然的銀槍竟然被生生截斷!而他眼神木然,手中的長劍緩慢而殘忍地將機關挑起。

一聲輕響,那是死亡的輕響。

所有的一切歸於寂靜,暗室裏的毒霧緩緩放出……

葉鏗然難以置信地看著無可挽回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從此戰火重燃,隴右邊境再無寧日。



“幹得好!”一個紅衣少年從屋頂跳了下來,天真地拍手,卻說出比魔鬼更可怕的話,“以後還會死更多的人,真好玩!”

雞鳴聲終於停止了。

將軍茫然站著不知所措,仿佛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突然斷了線。

“人都死了。”花紇湊近裴將軍身邊,輕輕托起他的下巴:“自從喝了我的血之後,你經常做噩夢吧?醒來後,可還仍然清晰記得那恨意?”

那種燃燒一切,毀滅一切的恨與殺意。

人類會面臨很多誘惑。殺戮,也是其中一種。當你憤怒時,會想要摧毀;當你正好擁有摧毀的力量時,要遏制那種沖動,抵制以暴制暴的誘惑,比孩童對抗糖果的甜味更加艱難。

“那原本就是潛藏在你內心的願望,我只是讓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啊。”花紇的聲音帶著殘酷的幸災樂禍與一絲難言的誘惑。

“你……是什麽人?”葉鏗然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我?”花紇居高臨下地斜睨他,“是你的天敵。”說話間,他挑釁般地狠狠捏住將軍的下巴:“呵呵,這個人很強,我喜歡人類中的強者。從今以後,他是我的了。”

將軍仿佛木偶般任由對方擺弄,紋絲不動,也不反抗。

葉鏗然還想說什麽,終究傷勢太重,力不從心,他劇烈地咳嗽著,一口鮮血不可遏制地噴了出來!隨即身子一晃,重重跌回地上。

花紇嫌惡地迅速側身,仿佛害怕沾染到血跡,隨即暴怒地命令將軍:“我不喜歡他,把他也一起殺了!”

將軍木然地、緩緩地舉起劍,突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剛才葉鏗然噴出的血,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臉上。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碰到那溫熱的血時,他的手突然開始不穩,眼神從木然變得掙紮。

“你……?!”花紇大驚失色。只見對方整個頭顱都濕透了,額發正不停往下淌水,臉色因痛苦而蒼白得可怕,眼神卻驟然清明。

將軍猛地將長劍指向花紇:“原來——是你!”

花紇的臉色驚疑不定,手也微微發抖。只聽對方厲聲說:“你根本不是鳳凰,你是鬿譽!”

《山海經.東山經》中記載,北號之山上有鳥,其狀如巨雞而白首,亦食人,名曰鬿譽。

鬿譽華麗的外表與鳳凰有幾分相似,但脾氣秉性卻恰好相反,鳳凰是五德之鳥,見之則天下太平;鬿譽卻有引發殺戮與仇恨的天性——鬿譽出現的地方,就會出現殘殺與爭鬥。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花紇一身張揚的紅衣,宛如殘暴的死神。他因為身份暴露而臉色微微驚恐,卻很快恢覆了鎮定,放聲大笑:“你發現了又如何?呵呵呵……太遲了!那些吐蕃人都死了。戰爭很快會重新開始!”

昨夜的刺殺,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查清驛館的地形與機關,以致在今日將殺戮放置在陽光之下,由隴右主將親手殺死吐蕃使臣!

“誰說他們都死了?”裴將軍粲然一笑,按下暗室機關——石板轟然開啟,謝燦一行由唐軍將士護送著走了出來。

“不……不可能!你們怎麽還活著?”花紇難以置信地連連後退。

“當日的刺客內力高深,劍法精湛,絕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我軍中武功高強的將領。我知道他必然會在今日破壞和談,所以命副將把驛館的機關位置改變。”

驛館中釋放毒霧的機關,早已被替換了位置。



一場春雨如滾落臉頰的淚,猝不及防。轉眼天地間都是浩蕩雨絲。

在剛過去的這場風波中,受傷最重的是葉鏗然。他胸口中了一劍,離要害只差半寸,失血過多幾次昏迷,好在軍醫救治及時,才撿回一條命。

牢獄中。

花紇的手腳都被鐵鏈鎖住,已經淪為狼狽的階下囚。“你從什麽時候知道我是鬿譽的?”少年不甘心地咬緊嘴唇。

“從你說怕龍的時候。”裴將軍負手而立俯視他。

龍與鬿譽,自古便是天敵。鬿譽的鳴叫可以喚醒人內心沈睡的恨意,能與之相抗衡的,只有龍血。身為雨神的龍,掌控著天下間的是與“火”相克的力量,是使人內心寧靜的湖,是滌蕩雜質的溪流,是包容風暴的大海。

當日葉鏗然的鮮血濺到將軍的臉上,才令他清醒過來。

“其實我一直在想,你和鳳凰的外表如此相似,為何稟性卻完全相反?”將軍慢慢踱步到花紇面前,“那天,你把手腕伸給我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很多傷痕。”

聽到這裏,花紇的臉色終於變了,它的眼底滲進了一絲驚恐,所有的高傲剎那間被雨水打得零落。

“我聽說,很久之前,有兩種血脈相近的凡鳥,長相也極為相似。它們都驕傲而美貌,在樹林裏飛翔時,常常會比試誰飛得更高。後來,為了翺翔九天之上,它們主動去接受神的試煉。經受天火洗劫之後,成功者浴火而重生,振翅可高飛三萬裏,能自雲海降臨人間成為盛世的圖騰——鳳凰,受天下尊崇。

“而失敗者,則失去翅膀,再也不能高飛。由於五彩斑斕的羽毛像鳳凰,所以有人專門捕捉這種鳥,飼養在籠子裏,稱為‘五彩雞’——這就是鬿譽。

“擁有美麗的羽毛卻無法飛翔,無法保護自己,只能任人宰割。這種鳥性情暴烈,卻極重親情,飼養者便利用它的特性,在子女面前烹殺其父母,在父母面前屠宰其幼崽,令其發狂暴怒——只因為它的血有藥用價值,而鳥類發怒時血脈最為暢通。

“鬿譽在這樣的環境中繁衍,久而久之,那一滴熱血也漸漸冷了,終於成了如今的能引發人內心的黑暗與仇恨的兇禽。”

望著花紇慘白的面孔,裴將軍無聲嘆了口氣。

——桔生淮南則為桔,生於淮北則為枳。同樣的種子,生長於不同的土壤尚且會長成完全不同的模樣,更何況有血有肉的生命?千萬年前那一場烈火試煉的,也許並不是力量的強弱,而是命運本身——而命運,原本就不怎麽公平。

花紇的睫毛因驚恐而潮濕,它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幼鳥,雖然殘暴狡獪,仍有些許未曾泯滅的真性情。

“你身上的這些傷,都是試圖逃跑時被打的吧?”裴將軍的目光掃過少年的臉龐,“你既然逃出去了,為何還要來我軍營裏踩這一趟渾水?”

“爹娘為了救我逃出來都死了,但妹妹還在他們手上!”花紇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水光浮動,“妹妹剛孵出來,還那麽小,她從出生起就在狹小的籠子裏,從來沒有見過樹林和山野,也從來沒有鳴叫過——每日被勒喉取血,她的聲音早就壞了。他們還不放過她,我去看她的時候,她的羽毛幾乎全部脫落,生不如死。”

“他們是誰?”裴將軍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黑。

花紇渾身一顫,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裴將軍這個人,攻心為上,談笑之間皆有陷阱。

意識到這點之後,花紇暴怒地掙紮著,周身鐵鏈嘩啦作響:“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們人類,都只是想利用我們!”

見將軍不答話,花紇咬牙冷笑:“還是關心好你自己吧!雖說我能控制人的心神,讓人喪失本性,但在你的心底,原本就藏著殺戮的念頭。我不過是喚醒它們而已。

“你是天生的名將,你的骨子裏就流著殺戮的血,沸騰著冷酷的血。那裏沒有溫度,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勝利。”

裴將軍緩緩迎向紅衣少年烈焰般燃燒的瞳子,從那裏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夢裏,他的確可以殺盡天下之人。

夢和鏡子,有時令人畏懼,因為這兩樣東西,能在某種程度上照出我們自己。

“我知道你從隴右到楚地做了什麽——”花紇大笑驟然揚聲,“你聯名十二州刺史試圖保你的老師張九齡不死。可惜太遲了……你在荊州親眼見到張九齡被誅殺;你自己身上的傷口——便是那時拜隕鐵劍所賜!”

隕鐵劍,是天子才有的寶劍。

數百年前流星隕落而得的隕鐵,被皇室工匠鍛造成寶劍。“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這隕鐵劍中,凝聚著星辰之光,王者之氣。自大唐開國以來,隕鐵劍由帝王代代相傳。秦王李世民手持此劍助高祖掃蕩四海一統天下,征戰沙場所向披靡。

而被隕鐵劍所刺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

這一路天羅地網,只有耿直如葉鏗然,才推測不出那刺殺背後真正的主使——

帝王的疑心,天子的命令,才是一切血腥殺戮的源頭!

寂靜中,一道光線劈在將軍的眉目間,如刀刻的痛苦。

雨中山河匍匐,震撼無言。

花紇放聲大笑!

——那些處心積慮做局的人,也許會作繭自縛;點火的人,也許會引火燒身。李隆基想要利用將軍這柄寶劍開疆辟土,李林甫想要利用這柄寶劍邀功求寵,殊不知,他們都低估了裴昀!

這個人從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劍,他只為自己揮劍。他比雲更自由,比風更通透。當他真的如鳳凰浴火而飛,只怕這隴右戰場,再容不下他的遮天的羽翼!

一路風塵,一路快馬,一路追殺,自從在荊州古城抱著老師逐漸冰涼的身體……從那之後,世上再沒有這個人所畏懼的人與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鬿譽,不是真正的鳳凰,那麽你也該知道,你腰間的傷口只是暫時得到控制而已,維持不了太久的。”

花紇的眼底盡是烈焰,仿佛要把人心的最後一絲希望焚盡——“沒有鳳血,你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你的威望之高,儼然已能聯動天下兵馬,為何不趁有生之年再隨心所欲一回?你是絕世名將,天下名劍,便不該處處受制於人,委曲求全,若能縱橫四海所向披靡,何等快意?”

唯恐天下不亂,是鬿譽的本性!

大唐除隴右之外,還有平盧、範陽、河東、朔方、河西、安西、北庭、劍南、嶺南,共十大軍區。邊關將帥坐擁兵權,兵力已經是直接由天子節制的軍力六倍之多。邊將要反,如火燎原,決不是幾名文官可以阻擋的了的。

得人心者如裴將軍,若是振臂一呼,更當如何?

暴風雨聲淹沒了一切。



葉鏗然醒過來時,窗外雨聲急促如鼓,天色昏暗得令人不安。

裴將軍坐在他身邊,似笑非笑:“葉校尉,你又一次叫醒了我的噩夢,我該怎麽謝你?”

“……”葉鏗然疲憊地撐開眼簾,冷淡而關切的目光掃過他的面龐,仿佛要看到他眼底那一縷令人陌生的黑暗中去:“你的噩夢是什麽?”

幾點冷雨飄進來,窗外風狂雨急,窗欞被吹得哐當作響。

裴將軍的手往自己衣襟靠近心臟的地方摸去——那裏藏著一包溫熱的東西,是骨灰。良久,他擡起頭來:“是失去最重要的人。

“我自幼孤苦,老師教我詩書與處事之道,撫養我長大,是我唯一的親人。”

“張大人?”葉鏗然怔怔問。

世人都知道,裴將軍的老師是風華無雙的詩人宰相張九齡。張大人因為直言進諫觸犯了龍顏被貶在荊州,後來在荊州過世,朝廷只說是病逝。

有什麽在腦中如火花一閃,葉鏗然愕然問:“當初你在荊州城裏一身是血的被我救出來,還死死護著懷裏的一個骨灰壇模樣的東西,莫非——?”

“那就是老師的骨灰,後來我發現瓷壇目標太大,便將骨灰包好裝進錦囊中,隨身放在胸口。”裴將軍的眼底竟有清冽悲愴的血光之色:“當日我在荊州,見了老師最後一面。”

“張大人為何會……?”

“去年皇宮翻修集賢院時,有工匠挖出了一塊石頭,上面刻著‘禍起曲江,亂及九州’,老師正是韶州曲江人,因為陛下的猜忌被貶,最後在荊州被秘密處死。”

葉鏗然許久說不出話來。

天子之劍,蕩平九州,盡染功臣名將之血。

——鬿譽喜歡紛爭,猛虎喜歡食人,但所有的猛獸兇禽,都不如人可怕吧?

“你以為,當今天下,只有我隴右出現了鬿譽嗎?”裴將軍雖然在笑,笑意卻毫無溫度,“只怕如今各地都已有鬿譽現身。

“關南道、河東道、江南東道都出現了怪事,幾城刺史突然性情大變,軍中將領也突然紀律松弛,橫行霸道濫傷無辜,百姓怨聲載道。我昨日已經收到急報——”

說到這裏,將軍的聲音略略一沈:“襄州、商州、河州軍中都有嘩變!”

盛世則龍鳳呈祥,亂世則鳳隱龍藏,兇禽橫行四方——鬿譽的鳴叫聲能使人迷失心智,為仇恨所左右。

暴雨將窗欞打得驟然巨響,天地昏黑一片,仿佛飄零亂世即將到來的可怕前奏。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歡快的聲音:“鏗然哥哥,我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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